贝拉拿起桌上的墨条笔,巡视那排课程,目光定在‘车床操作与模具公差’那行。
“确实是好主意。”贝拉放下笔,看向状若随意的莫宁顿,“伯爵,如果您这样的聪明人变成敌人,可怕程度绝不比我曾遇过的敌人,差多少。”
只要她一选,此人不费吹灰之力,就知道她脱离玫瑰工厂后要开什么工厂了。
“贝拉,如果我足够聪明,怎么会选择和你做敌人?”莫宁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透出游刃有余,“如果不想接受我的教学邀请,趁着你最近不忙。”
“那我可以邀请你,去约克大剧院看场歌剧么?贝拉。”
在南希明了一切的笑意里,贝拉认真想了几秒,淡笑道:“抱歉伯爵,虽然工厂平顺,但还有伤员要照顾,恕我暂时还抽不开身。”
莫宁顿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收拢,但刻意控制住了,维持在礼貌的最小幅度范围。
“贝拉,你怎么理解恩和情?”
她知道他在问什么。
“伯爵,他是为我受伤的,恩和情之前,我首先有‘责’,照料他恢复健康的责任。”
“不愧是你贝拉,是我狭隘了。”
贝拉语气坦然,“伯爵,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,为他那一刻的舍身,这恩我就要领。而因救命之恩升起的偏心,优先考虑他的需求和感受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莫宁顿深深呼吸,恍若叹息,“这些失业者、无知者,与你全无关联之人,你都有解救之心,只怕救过你性命之人,你是决不放弃,必要救赎他的吧?”
一声轻笑,贝拉用目光引他看向门外。
“二月底,乍暖还寒之时,即便中午短暂的阳光令雪水融化,但只要夜间寒流杀回,融化的雪水就会重新冻结成冰壳,”她看着屋檐那垂下的冰凌,“时机不对,短暂的融化不过是虚耗能量罢了。”
在莫宁顿难掩的欣赏目光中,她缓言道,“失业者虽然无知,却有想要改变生活的欲望。真正的救赎,绝非一厢情愿的热传递,而是唤醒对方自主发热的能力,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。”
“如果他没有自救的欲望,任何人的不放弃,都毫无意义。”
乔治亚建筑二层的走廊,冷白的光线照在纯白墙面,两双跟鞋踩过木地板,发出有节奏的间错轻响。
前方的门嘭的一声弹开,穿着工服的男人是倒退着跌出来的。
“怎么了?”南希问那员工。
“愿主宽恕那固执的,口出恶言的灵魂吧!”他在胸前画着十字架,“希斯克里夫先生简直不可救药了!要我说那不是迷途羔羊!而是堕落的撒旦啊!”
贝拉越过那人,走进刚驱逐他的房间。
门口正欲离开的艾伦朝床上的人抱怨着,“希斯克里夫先生,你的嘴怎么不瘫痪呢!你这不识好歹,不近人情的坏脾气,谁想忍耐就忍耐吧,我可不来了。”
“噢,林顿小姐,您来了。”
贝拉冲她点点头,示意她可以走。
屋子干净整洁,所需一应俱全,还熏着薄荷香。
她走到床边,仔细地检查一遍,床铺都是新换的纯棉,绷带干燥衣服干净,摸了把他的头发,很是清爽,下巴剃得光洁,身上还有淡淡的皂香,昨天医生换药时,也说了伤口恢复得很好。
可那床上人的深眼睛,却凹陷成两个吞噬光线的黑洞,黯淡惘然,神色消沉。
贝拉捡起扔在地下的《圣经》,沿植物标本书签打开,扫过那页。
抬眼看回他,伸手想将他散落额前的头发拢回去,却被他愤愤地、满腹猜忌地避开,那怨恨的眼睛,分明觉得这善意并不能使他感到快慰。
她在他床头坐下,看回手中的书。
“新约哥林多前书,13章,4节。”
“伊莎贝拉!”床上的人终于忍不住破口道,“我有必要怀疑,你是故意趁我倒下的时候,报复折磨我吧?叫那大块头摆弄我已经受够了,还要听啰嗦的蠢货布道传教!这简直是在坐牢受刑!”
“爱是恒久忍耐,又有恩慈,”
高挺的鼻子微微阖动,灰眼睛眯起,“贝拉,你身上有男式香水味。哼,是那只只会耍嘴的花狐狸吧!他那花枝招展的样子,真的算是个男人么?!贝拉,你们真是臭味相投啊!”
“爱是不嫉妒,不自夸,不狂妄,不计算他人的恶。”
“你与其为了你的体面,为了你知恩图报的形象,装模作样间或来看我一眼,不如不来!你该不会觉得我需要你这种泛滥的虚伪的照顾吧!”
“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,不轻易发怒,凡事包容,凡事盼望,凡事忍耐。”
“够了!伊莎贝拉!别念了!你又不信基督!”
贝拉意味深长地看向那花岗岩一样坚硬的面孔,无论下面有什么,也是无从辨认,绝难冲破的。